编者按:2013年“两会”之际,华尔街日报中文版邀请专栏作者,从自己的生活、工作经历或专业领域出发,写下自己的“中国梦”。“中国梦”应该是具体而微的,每个人的“中国梦”都可看作是向新一届政府递交的“提案”,也欢迎读者朋友在“评论”中写下自己的“中国梦提案”。

马勇

了“知天命”的年龄,一般很少做梦,不再幻想。但从年初沸沸扬扬的“中国梦”、“宪政梦”开始,朝野、官民,社会各界均有不同回应。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时值两会,又逢早春,久不做梦的我竟然“春眠不觉晓”了。

但我的梦想并不是整天关注的政治改革、民主宪政,也不是国际大势、周边环境。我竟然在“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八个“形而下”的字上纠结不已,浮想联翩。

衣。自从西方人将“洋布”送到中国,正宗的“土布”渐渐成为历史陈迹;自从外国人进驻中国,中国人很快就模仿西洋人的西装革履,渐渐废止了长袍马褂。衣不蔽体的情形在过去30年渐渐消失了,未来的中国,应该穿着更光鲜,更加多样性。如果说我在服饰问题上还有什么梦想的话,就是真诚期待不要再出现令人寒心的毒校服,中小学生的校服应该更讲究,不仅光鲜,更要安全。至于大街小巷的城管、保安制服,我的梦想是越少越好。一个充满警察、准警察地方,不是让人安心,而是让人不宁,让人联想到不安全。

食。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饮食文化,吃,在中国文明中占据相当重要的地位。去掉吃,再说什么中国文化,恐怕真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惟此也。过去20年,中国人突然发现吃本身就是生产力,就是第一推动力。消费拉动经济,吃喝推动增长,因而吃喝异化,天上飞的除了飞机,水中游的除了轮船,没有中国人不敢吃不能吃的。结果,仅仅20年,毒奶粉、瘦肉精、地沟油,有滋有味的中国人突然发现一个庞大中国,竟然无可下箸,无处可吃,无物可吃,没有一样食品值得信赖。我的梦想是,中华大地山清水秀,不再出现令人恐怖的雾霾,饥饿不再成为中国人的恐惧,吃喝只是一种生命必需,不再附加其他意义,最低限度的梦想是不要再出现食品安全重大事故,不再出现出境采购奶粉的长龙,更不能在大江大河遍布浮猪。

住。几十年的增长,可留住的实在,大约就是全国到处堆起来的新城了。但为什么住房问题现在反而成了中国人的大问题?“房事”肯定不在住房本身求解,假如中国拥有良好的实体经济投资环境,假如那些有点闲钱的人可以向实体经济投资且获得相当利润,中国还会出现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炒房投机吗?让住房回归本质,居者有其屋,存款去银行,增值有公司。

行。行路难,难于上青天。这是中国人过去时代的哀叹,原本是对经济不发达的抱怨。那时的中国人想不到,发达后的中国行路更难。这里面需要检讨的问题太多了,城市布局、城市发展,我们在最应该计划的地方反而没有计划。北京究竟应该拥有多少人口最合理、最经济,城市运营成本最划算?我们的计划部门似乎一片茫然,心中无数。城市是纯粹西方化的产物,古典中国也有城市,但本质与近代化之后的城市根本不同。现在的中国城市要切实解决行路难,必须要有大思路,要从中国现代化大视野去思考。

生。生生不已,是人类社会进步的精神动力。节制生育不论在西方,还是初入中国时,都是利用科学帮助人们尤其是帮助妇女解除连续生育的痛苦,让生活更美好。常态的人类社会不能鼓励人们“人多热气高干劲大”,沦为生育机器,更不能扼杀人类自由生育的权利。人类已有数万年的历史,自由的人类与自由的经济的一样,总会自发地寻找平衡点,现代人不要自作聪明去干傻事。一个繁荣昌盛的中国,其内涵一定有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幸福地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每一个人都是历史的匆匆过客,人类的未来永远属于下一代。

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是“亚圣”孟子两千年前留给中国人的教诲。孟子还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并不是外界强加给人的,而是人的本能,是固有,不需要教育,不需要训练。孟子将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视为人的良知良能,是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标志。

然而,孟子无论如何想不到,两千年后的中国,竟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道德危机,南京的彭宇,佛山的小悦悦,长春的小皓博。这一个个不乏惨绝人寰的案例前无古人,在孟夫子看来这不是道德沦丧,而是丧失了人的资格。孟子之所以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是因为他认为人见到小孩将掉到井里,皆由怵惕恻隐之心而起奋不顾身,并不会因为他与这个孩子的父母是熟人,也不是希望乡党去表彰,而是人之所以为人使然。我们现在究竟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让“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成为不可能?

病。人类已有漫长历史,中国文明也有灿烂的过去。生病原本只是人生的一个过程,从不生病而终老的虽有,但不多。然而现在中国的问题是,病不起。一个感冒如果认真去看就要几百元,已经与人们的收入严重背离。应重建一个良性的医疗体制,将医药卫生的宗旨依然规范为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医院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回避的去处,是现代人的出生地和终结地,一个好的医疗体制不是彰显豪华,大病可以不治或小治,但医院绝对不能小病大治,将治病当大生意,将病人视作大机会。一个合理的社会是相互服务,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每一个人都是消费者,每一个人都是服务提供商。一个合理的社会不仅要让人们享有生的权利,而且享有病的尊严。

死。人生的终极目标就是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违背这个规律在这个世界永生,大家都是这个世界匆匆过客,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死是人们无法回避的终极过程,是结束,也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开始。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生息繁衍数百万年了,究竟在这块土地存在过多少人,并没有确切统计。厚葬、薄葬,在中国思想史上有过争论,大致上中国人倾向于厚养薄葬。死的尊严至关重要,一切与死有关的机构,都应该是公益事业,无论如何不能成为产业,更不应该成为利润丰厚的产业。让中国人死的体面、尊严。追远慎终,可以掘地,可以垦荒,但无论如何不能掘坟,这是中国文明的底线,是让活着的人还有继续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为人类生活的常态,这些事情并不中国所独有,更不是现代社会才呈现。过往经验,他山之石,都是身处“历史三峡”的中国人应该认真汲取、借鉴的精神财富。人生苦短,长命不过百年。假如只能有一个梦想的话,我相信,中国梦、强国梦、富民梦、民主梦、宪政梦,一切梦想,落实到最后,就是吃饱、吃好,穿暖,居有屋,行不难,生得起,病得起,老有所靠,死有尊严。仅此而已。

今天的中国已有很大进步,不满足是一个国家更进一步的动力。沉痛反省才会有伟大进步,一个讳疾忌医的体制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肯定没有前途。

(本文作者马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著有《中国文明通论》、《晚清二十年》等。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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