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洁林

月春光明媚、万物复苏之际,却出现了两件颇为煞风景的事。美国汽车工业之都底特律濒临破产,有人得意洋洋地宣称:去底特律买房子吧,一栋房子也就一双高档皮鞋的价钱。全球四大光伏企业之一的无锡尚德宣布破产重整,新闻界洋洋洒洒报道尚德破产“内幕”,对昔日媒体轿子施正荣从能力到道德操守都大肆鞭笞,对无锡市政府也颇有微词。这似乎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件,但细细想来却又有某种逻辑关联:人、企业和城市。

19世纪末、20世纪初,汽车工业是新世纪冉冉升起的朝阳支柱行业,当时汽车是一件富人们的奢侈玩具,但美国密西根州底特律镇一位叫亨利•福特的工程师改变了这一切。福特汽车于1903成立,1908年推出了大众能够承受的T型轿车,创造了大规模生产流水线模式独步全球,同时为福特汽车公司的工人提供令人羡慕的高工资。在福特汽车的带领下,底特律地区出现了一个强有力的汽车产业集群。

到1920年,这个以底特律为中心的企业群,占有世界汽车市场的90%,让大底特律地区成为世界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圣地,世界各地的企业家络绎不绝地前来朝圣,风头超过今天的硅谷。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底特律虽然经历了1929 -1932年美国大萧条的打击,接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冲击,但一直傲视全球。位于底特律的福特博物馆生动地记载了它的辉煌历程。

在底特律兴起的早期,市政府像是一个卑微的仆人,由一些志愿者业余组织起来肩负这座城市的管理工作。那时市政府的主要工作是修好路、管理好地方治安、提供基本中小学教育。城市尽量地少收税,让这里的企业能够有更多的资源成长、居民可以过更好的小日子。随着城市的成长,市政官员体系逐渐变得职业化,管的事也越来越多了,它要建图书馆,建公园,为弱势居民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再后来,官僚开始滋生膨胀,有野心的官员更是为追求政绩而从事一些大手笔的投资。弱势群体的范围也在扩大,要求也在提高。而此时此刻,企业的下降周期却来到了。

20世纪70年代,日本汽车业崛起,创造了精益管理,用低廉的价格、更符合市场需求和质量优越的产品,逐渐挤占底特律市场。面对来自日本的挑战,底特律的初始反应是傲慢的。管理团队不思进取,高度工会化的员工仍然为自己已经远远高于竞争对手的工资和福利讨价还价。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底特律三大汽车公司中最弱的克莱斯勒濒临倒闭,后来它虽然在美国国会的支持下起死回生,但底特律的下降周期开始了。

为了绕过强大的工会而降低成本,各汽车公司的管理团队逐渐空心化美国制造,将产能转移到国外。但美国汽车公司的行动不够敏捷。2008年金融风暴来临之时,底特律汽车行业全面陷入绝境,三大汽车公司不得不联袂向美国纳税人伸手要钱,汽车公司虽然因此活了过来,但汽车巨头加速了产能外移的脚步。底特律市从一个峰值人口接近200万的大都市下降为如今70万人的中等城市,税收也因此大幅缩水,根本不能支撑原来规模的市政运作和对弱势群体的承诺。美国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标志性城市就这么衰落了。

事实上,在工业大周期中迅猛沉浮的城市并不罕见。美国另一个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关键城市是位于宾夕法利亚州的匹兹堡市,那里资源丰富、三河交汇、交通便利,在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是世界煤炭和钢铁中心。该城市的领军企业是美国钢铁公司,其前身是卡内基钢铁公司。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该地区的钢铁产量达到世界总产出的60%。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钢铁工业的崛起是匹兹堡钢铁业衰落的直接因素,导致该市从顶峰时期的70多万人口,下降到目前的30来万人口,其周边地区留下了很多目前仍然无人居住的“鬼镇”。历经几十年的痛苦转型,如今的匹兹堡已经成为一个产业多元化、干净环保的中小城市。

回顾这些公司和城市的历史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伟大的公司,需要一群伟大的人,他们不仅是新技术的发明者,也需要创造新的管理模式,甚至是新型文明的开拓者。而一座伟大的工业城市兴起,需要一群伟大的公司。这个城市若想持续伟大,则需要不断涌现出伟大的公司。底特律和匹兹堡都曾经有过一群伟大的公司,但无以为继,最后这些公司总部空留该城,但产业已经空心化了,城市难逃衰落的结局。

回到无锡尚德的故事。无锡太需要一家伟大的公司了。施正荣于2001年创始的太阳能企业尚德,似乎给了无锡这个机会。尚德从创建伊始就得到了无锡市政府的全力支持,它不负众望地于2005年12月在美国纽约交易所上市,2007年12月,该公司股价达到85美元,施正荣成为中国首富。鼎盛之时的尚德雇佣了两万多员工,无锡也引来了一些参观取经的人流,这让无锡和尚德都很有面子。但这段时间太短了。美国金融风暴于2008年上半年开始之后, 尚德股价开始了狂跌不止的旅程,从2011年第四季度开始,成为垃圾股被华尔街主流投资者抛弃。由政府补贴的欧美太阳能市场在这段时间也在迅速收缩。到了2013年3月,尚德已经不能履行债务合约,其主要子公司无锡尚德太阳能电力有限公司正式进入破产程序。

尚德定位于可再生能源这样一个长周期朝阳行业,各方面的资源支持也很充足,不能说没有成为伟大企业的可能性。然而,施正荣不是亨利•福特。施的梦想在尚德上市的那一刻就得到了满足,然后搞了一系列的寄生企业趴在尚德身上吸血。一个浑身爬满了寄生虫的企业令人厌恶,谈何“伟大”?

无锡也不是底特律。底特律这个年轻的城市,它的兴衰都系于汽车行业。企业是“皮”而政府是“毛”,在公共服务上,政府是主动的,而在经济领域,政府是被动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无锡政府有强大的资源调配能力,它可以征税收费,可以卖地,可以操控国有银行贷款,它的确可以让一些企业兴衰。可是,卖地和操控国有银行都是不可持续的营生。

另外,中外历史告诉我们,没有一家伟大的企业是由政府“培育”出来的,无锡政府“拔苗助长”的举动有什么特别理由能种出参天大树呢?更令人担忧的是,“无锡-尚德-施正荣”这样的三角故事在中国很多地方隆重上演,让可再生能源这么一个朝阳行业做得比夕阳行业还要惨淡无光。

与其为已经逝去的公司和城市叹息,人们更愿意畅想未来。在“第三次工业革命”的破晓之际,中国和世界有太多的人和公司都铆足了劲,争取进入新世纪的“伟大”之列。有远大梦想的人扎堆的地方,就会出现伟大的公司,而伟大的公司聚集的地方,就将是第三次工业革命的领军城市。他们会是谁?在哪个行业?将在哪里出现?

(本文作者董洁林博士是苏州大学商学院特聘教授,苏州大学企业创新和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清华大学中国科学技术政策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她于1988年在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完成博士学位。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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