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睿

这几天是纽约时装周,第五大道上那家传说中的顶级百货公司Bergdorf Goodman用他们家的招牌紫色丝带把大楼给缠了起来。对于我这样刚从中国过来的人来说,那面浅灰色搭配深紫色的古老石墙,未免给人一种既奢华又濒临拆迁的混搭感,让人产生拿一支粉笔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再画个圆圈的冲动。

Bergdorf Goodman斜对面是被草间弥生(Yayoi Kusama)打扮得可以称之为艺术也可以称之为看不懂的LV旗舰店。这个在纽约生活了15年但是在精神病院生活了40年的日本老太太,今年回到纽约开了自己的回顾展。几年之前,草间弥生在某次回纽约的时候曾经写过,这个城市的创造力已经被消耗。现在她的人像一脸肃穆地站在LV的橱窗里,穿着闪亮的红色波点裙,戴着闪亮的红色眼镜,顶着更加闪亮的红发,召唤大家进去买那些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喜欢的LV包包。

纽约是一个难以定价的城市。狭窄的第五大道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让人不敢细看的价签。我在Tiffany飞着黄金蝴蝶的橱窗前踯躅许久,终于推开重重的大门进去,随便问了一枚看上去最黯淡的钻戒价格,那个肯定有两米高的黑人帅哥用着字斟句酌的英语,好像他不是在给我报价,而是在这个有着豪华穹顶的大厅里上演莎士比亚的剧本:It’s fifty-four thousand hundred US Dollars……我非常识趣地摆出惊讶状,然后就结束了我的蒂凡尼之旅。

当年卡波特并不是那样赞成赫本出演他的小说《蒂凡尼的早餐》,因为她太过优雅高贵,并不是他心目中那个向男人讨要五十块钱然后被他们捏住屁股、用一个鲜红的吻印在明信片上当签名的霍莉• 戈莱特利。但是,看上去更像会这样做的梦露拒绝了这个剧本,她大概是厌倦了这样赤裸裸的标签。最后赫本的黑色纪梵希长裙和珍珠项链,以及她那永远迷茫的表情成就了这部美妙的电影:那站在最贵的蒂凡尼面前吃早餐的,是最美却可能最廉价的女郎,和这个城市天衣无缝的搭配。

我在第五大道上极尽繁复华丽的St. Patrick大教堂里还遇到一场电影般的婚礼。听不懂的誓言伴着好像可以反射到彩绘玻璃上的赞美诗,新娘穿著有着长长后摆的低胸婚纱,隔那么远我都看见上面镶嵌的珍珠在蓝天下闪光。伴娘们踩着超过20厘米的高跟鞋拿着小束的紫色捧花走在后面,完美诠释了“衣香鬓影”这个我其实很陌生的词语,教堂前台阶下等待的,是一辆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的豪华轿车。

走出绿色美元铺就的第五大道没几步,同样绿色的中央公园里有另外一场婚礼,胖得几乎挤不进婚纱的新娘和把衬衫袖子都卷起来的新郎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拍照。太阳晒得人发晕,他们却都笑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和粉红色的牙肉,照样在蓝天下灼灼闪光。还有人四处发他们没有吃完的三明治,我当仁不让地拿了一个,从某种程度上参加了他们的这场美丽婚宴。

那天恰好轮到Victoria Beckham的春夏时装秀,进59街地铁前我在微博上看到贝克汉姆穿着品牌不明的棕色修身西装抱着小女儿,出现在其实只有几个街口之外的林肯中心。而地铁里坐在我对面的胖老头也坚持在空调坏掉的车厢里穿着苏格兰格子呢西装,衣服起码小了两个码。他艰难地扣上扣子,里面是花里胡哨得让人头晕的绿色衬衫和同色领带,所有的衣服都显得很脏,但是明显尽可能地被拽得平平整整。我觉得他喝醉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一扇根本不会在这个方向开的地铁门前……我看见他临出门还整了整那条领带,我想他自有自己的那个被酒精浸泡的纽约时装周。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这样描述安娜斯塔西亚:“你会觉得一切欲望在这座城市都不会失落,你自己也是城的一部分,而且,因为它钟爱你不喜欢的东西,所以你只好满足于在这欲望里生活。”在明明看得见的城市里,有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就像“在你自以为正在享受安娜斯塔西亚的时候,其实只是它的奴隶”。这本试图穷尽每一种城市的书里卡尔维诺还说,喜欢一个城市,不在于它有七种或七十种奇景,只在于它对你提出的所有问题给出回答。欲望无以失落的纽约无法定价,因为欲望的价格,不过是取决于你提出怎样的问题,又期待怎样的回答。

(本文作者李静睿,以前是记者,现在毫无目的地暂居纽约。微博名"阿花的伊萨卡岛",取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的诗《伊萨卡岛》: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但愿你的道路漫长,充满奇迹,充满发现。文中所述仅代表她的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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