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1
977年的时候,我还在一个三线工程的职工医院工作。那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有人就说“像去年”。这个“去年”,是指头一年的唐山大地震。那次地震前后几天,本地也是酷暑,热不可当。说话的人可能无意,听的人心里就揣摩,就害怕,见人就传。

十年文革,人心扭曲厉害,社会已经没有了信任。人们对彼此的信任只在一个比较小的亲戚、朋友范围内。故而一事当前,人们首先打探小道消息,相信小道消息。而且,虽然地震的消息在本地愈传愈烈,但官方对却此闭塞了眼耳,无动于衷。既不证实,亦不辟谣。唯一应对的是治安部门,认为是“四人帮”残渣余孽散布的谣言,“帝修反”亦兴风作浪,应严厉打击,所以越管越乱。

本来,夏天能不热?尤其在七八月。但是,天热与地震联系起来,就有了另外一层意思。官方的解释又以阶级斗争为纲,风马牛不相及。人们紧张起来。到了7月28日那天(唐山地震周年),不少人把本地与唐山从地质构造上联系起来,把一年前的唐山地震与一年后本地气候异常联系起来,搞到神不守舍,紧张万分。以至于有人神经兮兮的,类似精神分裂。但是,按照唐山地震时间的预测,7月28日当晚本地并没有地震。不少人露宿街头、空地,在焦急中苦苦等了一夜。到了天明,晨曦初露,一丝丝风也无,漫天蚊子嗡嗡。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四周,楼房依旧,道路依旧。“为什么没有地震呢?”大家奇怪,便议论纷纷,好像很期盼似的。

第二天上午,有人突然明白过来。唐山地震是28日凌晨发生,本地人却在当天夜间苦等。算错了时间,白等了。消息传出,大家很泄气。本来这就是个笑话,事情到此为止,也就算了。偏偏这时,一个消息又开始流传。这个消息从地质力学的角度,对本地为什么没有地震、地震何时发生做出了“科学”的解释。

“科学”首先从理论上解释了本地地震的形成。当年唐山的地震,“能量”并没有完全释放出来,因为唐山地下有开滦煤矿,巨大的空洞储存了相当一部分能量。据测算,这个能量将在今年同一时间释放出来,形成一次更为猛烈的地震。

随后,这个消息断定,原本在7月28日发生在本地的地震,将挪到8月初发生。为什么延后?“科学”进一步解释说,唐山地震的能量在寻找释放的突破口。因为本地在1975年8月曾经经历了石漫滩水库的垮坝,干涸的水库形成一个巨大的地质凹陷,也就是漏斗,本来在这个漏斗上压住凹陷薄弱层的水,流光了,所以,唐山地震的剩余能量,已经沿着地下岩浆的流动,慢慢向本地积聚。据岩浆流动速度测算,在8月初到达本地,到时间,随时有可能出现破坏性大地震。

这个消息与流行的小道消息不同,它挟科学理论,用通俗的科普知识与专业词汇结合,制造科学依据,解释的头头是道,专有名词把大部分人诈得一愣一愣。不信吧,那是科学啊!信吧,似乎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怎么唐山的地震还能跑火车似的转移到本地?但是,地震是要人命的大灾难,谁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呢?

眼看到了8月,气氛愈见紧张。不少人家搬出住宅,在屋外空地扎下营盘。有门路的搞到帆布帐篷,没有门路的也用竹竿支起床单、被罩做帐篷。一时五颜六色,星罗棋布。露宿当夜,蚊子便来骚扰,天还下雨,有人便不胜其烦,焦躁起来。有人又搬回住室,叮嘱邻居说,地震来了,叫我一声。

到了8月5日下午,准确的消息传来,凌晨12点55分地震。

即使到了这样危机关头,“科学”预报已经准确到时分,还是有人耐不住在外露宿的辛劳,借口“不解乏”,坚持回屋睡觉。一些住高楼的人家,便在窗户外架起云梯,供大胆者在地震发生时攀梯逃生。

到了晚上,大家都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地震到来……

12点到了……12点30分……12点50分……12点55分了……

那夜有月亮,照的大地一片朦朦胧胧。夜死一般沉寂,人们都在等待。

凌晨1点了,地震没有发生……凌晨2点,地震还是没有发生……

人们都比较失望,也等不及了。熬了一个多星期,实在受不了。渐渐地,这里、那里,一片片鼾声响起,人们睡着了……
口口
“地震”当夜,恰逢我值班,不敢离开手术室。过了半夜,果然有急诊病人送来。

原来,一个16岁的孩子,不听大人话,熬不住露天蚊子咬,非要回屋睡觉。到了12点50分,楼下大人叫喊,快地震了,赶紧下来吧!那孩子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从架在窗口的梯子下来。下面大人看见,又喊“小心”。孩子看着梯子迈腿,一不小心,腰被梯子口硌了下,猛得一疼。这一疼,反倒使孩子清醒了,很快就下来。

孩子下来后,见没有地震,还嘟嘟囔囔地埋怨大人。又说腰疼,说是刚才下梯子时被硌了一下。大人见状,便按腰,按肚子,问,这里吗?这里吗?一会按得轻,孩子说不疼;一会按的重了,他嚷嚷又疼了。按着按着,就发现孩子脸色不好,刷白,也懒得说话了。大人就叫孩子先睡,想着是连日休息不好的缘故。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又推孩子,没有动静,再推,还不动。大人慌了,喊叫起来,才发现孩子已经昏迷。大人哭叫慌神,邻居帮忙送到我们医院来。

经检查,那孩子是肝脏破裂,急性大出血。估计就是在他下梯子时,腰被梯子口硌了一下造成的内伤,大人又在腰上、肚子上按压,造成内出血加剧。

这孩子最后没有被抢救过来。要是今天还活着,也50岁了。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本文版权归道琼斯公司所有,未经许可不得翻译或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