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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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9年初,我下乡的第二年,临近的村子里有了一个知青新建队。知青们都是本省某市的六八届初中生。新建队的村子坐在一块水涝地上,当地人叫“红泥洼”,村里给知青们划出两百亩地,这些六八届的小弟弟小妹妹们给新建队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红泥洼三五九旅”,那意思是要改天换地,其雄心勃勃,听着真叫人羡慕!

县里组织我们去“三五九旅”参观。到了那里,只见一排草房前竖着大字报栏,大批判文章琳琅满目,宣传画也是很有生气的样子。宿舍的墙上挂着各种决心书,字写得很工整。本来这种应景文章,他们却做的很认真。

据新建队的负责人介绍,他们下乡两个月,狠抓学习毛主席著作,过了一个革命化春节,已经基本解决了怕苦怕累的思想,过了拾不得粪、吃不惯红薯干的关口。同学们热情很高,每晚组织学习,有人夜里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写“红色日记”,决心在广阔天地里扎根,锻炼成革命接班人。

负责人还说,新建队制订了一套学习、劳动、生活政治化的制度,具体落实主要抓两件事:一是阶级斗争,每天晚上都安排站岗、巡逻,始终保持革命警惕性,每星期把村里的地主富农押过来,批斗一次;二是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经常到村里访贫问苦,开忆苦思甜会。

我们耳朵在听,心里却笑话这些“小朋友”。他们搞的这些,我们初下乡也搞过。依我们的经验,写决心书,订制度,并非难事,关键是能不能坚持下来。否则的话,只是开始热闹一阵,以后不了了之。



到了那年五一,新建队准备改善伙食。一是过节,二是庆祝“九大”胜利召开。队里派人去县城买了肉,又在自由市场买了些四季豆。五一中午饭,炊事班蒸了花卷馍,四季豆炒肉,大家吃的很高兴。

谁知到了下午,在地里干活的人出现呕吐、胃疼症状,开始只有几个人,没当回事。不一会,出现症状的人多了,严重的还躺在地上哼哼。卫生员赶到地头,急出一头汗,说不出为什么,又束手无措。叫来村里卫生所的医生,说是“肚疼病”,回村找了几支阿托品,又没有注射器,干着急。

到了太阳偏西,另外几块地干活的知青,也有出现症状的。奇怪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有症状,但还是不少,有二十多人。从地里拉回到新建队的住处,躺倒一片,呻吟声不断,最先出现症状的几个人,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那天下午,恰好有几个公社干部在新建队商量工作,看到此情况,马上决定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他们骑着车子四处奔走,动员了周围几个村子的手扶拖拉机过来拉人,到天黑,新建队所有出现症状的知青,都送到公社卫生院。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马上就断定是食物中毒,是午饭吃的。

“阶级敌人破坏上山下乡运动!”新建队的几个负责人当即认定了中毒的性质。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与公社干部商量,从新建队食堂中午剩下的饭和菜中,各取三份,第二天送到市防疫站做检验。

等知青们病情稍微稳定,新建队的负责人马上布置调查。他们首先将事件命名“反革命案件”,定性为阶级敌人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破坏文化大革命伟大成果,阴谋篡夺党和国家权力,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复辟资本主义。

有几个知青去县城寻找卖四季豆的农民,恰好找到,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农民。两声喝问下来,原来富农出身!大家如获至宝,不管那人喊叫,一根麻绳捆回新建队,关在磨屋,连夜审讯。知青们乘胜追击,第二天又派人去那富农家。刚到家门口,见有一人慌张窜出来,身上有血迹。知青们大惊,四处撒开,在他家附近细心侦查,果然,在房后粪堆旁,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

外调的知青们气喘吁吁跑回新建队,将情况汇报。案件马上升级。全体知青义愤填膺,斗争、批判,接连搞了几天几夜,把那个富农斗得焦头烂额,连连喊冤,说,四季豆卖给好几家,怎么别人都没有出事?他的家属又结伴来新建队闹事,哭哭啼啼,三五个女人,老太婆坐在女生宿舍门口不走。家属说,在房后看见的血迹,正好那天宰羊。他们说,宰羊是大队支书派下的活,因中午饭要支应公社干部,可以去查。他们承认,除了干部吃喝,也有一些羊肉准备拿到自由市场,故见人来查,害怕被抓。

知青们祭起“阶级斗争”法宝,那富农家属理都不理,吵闹依旧。有几个知青热血沸腾,不那么温良恭俭让了,惹起众怒,不仅富农家属哭声直上云霄,连本村贫下中农也纷纷指责知青“不懂事”、“没老没少”,搞得知青们狼狈不堪。

三天以后,公社派人送来市防疫站的检验报告。报告说,四季豆含有皂角素,是一种毒素,若没有煮熟食用,会造成食物中毒。

新建队的几个负责人拿着检验报告,面面相觑,场面比较尴尬。原因查清楚了,所谓阶级敌人破坏,不过一厢情愿。原来是自己做事没有经验,不小心造成的。

还是有人心存疑惑,问,一锅菜,大家都吃了,为什么有人中毒,有人没有中毒呢?

公社干部解释,你们是大锅饭,炒菜一大锅,难免有熟的,有没炒熟的。

还有人犯疑,是不是炊事班有问题?查一下出身,搞搞外调?

究竟还是有明白人,新建队几个头头以沉默的方式没有同意继续查下去。

事情虽然告一段落,但是,究竟什么是阶级斗争?谁是阶级敌人?在“三五九旅”知青们心里引起的疑虑,很长时间都无法平息。那么认真严肃的阶级斗争,现实中却如此荒谬、可笑。若举一反三,那些大批判、斗争地主、夜里站岗……又是什么?越正经的人越感到悲哀。不久,新建队批斗地主富农,夜里站岗的制度,无声无息地停止了。



新建队组建时,村里派来一位贫协代表,其实是菜农。因为村里分给新建队一块菜地,知青们自己种菜,须有经验的菜农帮助。

贫协代表很热心,与知青们同吃同劳动,经常吃了晚饭才回家。

菜地搭了一间草庵,住着两个种菜的知青。主要为了看菜,人称“菜青”。到了夏天,菜地施肥、浇水,苍蝇、蚊子就多。两个菜青被咬了几夜,就用酒瓶灌了半瓶敌敌畏,撒在草庵里外。这天晚上,两人熬得比较晚,第二天早上也不起,只管“呼呼”大睡。

大清早,贫协代表悄悄摸到菜地。他听说知青昨晚喝酒了,所以早早赶过来,看看能打扫点什么。

贫协代表进了草庵,见两个知青摊手摊脚的还在睡,大喜。东翻翻,西看看,啥也没有,闻著有一股味道,似酒非酒,就不死心,继续翻找。低头一看,门口竖着一只瓶子。别看贫协代表不识字,却认得是酒瓶子,拿起,晃晃,也不看里面装得什么,只想着是酒,“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虽然觉得味道不像酒,有点甜味,但想到知青是大城市来的,也许是什么好酒,咱没有喝过。想到这里,又狠灌了几下。

贫协代表起得早,空腹喝了几大口敌敌畏,马上就觉得肚子里疼得紧。他哼哼几声,还问躺在地铺上的两个知青,这是啥酒……就挪出庵子,出门就不省人事,一头栽倒在地──手里还攥着酒瓶子。

一个菜青听见贫协代表说话,喃喃应了一句,又翻身睡过去,继而听见外面有响声,才慢吞吞起来,到外面一看,大吃一惊,贫协代表满嘴流涎,栽倒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又看到他手里攥着酒瓶子,里面的敌敌畏去了大半,两个菜青明白过来,惊出一身汗,呼天大叫,急忙跑回集体宿舍叫人,哪还救得过来,早就不行了。

贫协代表死了!知青这边一片叫喊声,村里的贫下中农也都成群赶来。两个菜青一看这阵势,知道后果极其严重,马上跪下哭爹,直哭到昏天黑地。

围上来的人纷纷打听情况。两个哭爹的菜青断续向人们说了当时的情况,幸而贫协代表临死手里还攥着酒瓶子,大家都相信了。

贫协代表的家属也到场,看到此景,听说了情况,也知道他平时就爱占个小便宜,爱喝酒,现在误服了敌敌畏,也没有啥可说的。

不管咋着,人总是死了吧。家属说,似乎这是一条理由。

对,人死了,看看咋办后事吧。村里人都说,也认为这是条理由。

别看知青们会写会画,也会喊口号,大批判搞得轰轰烈烈,可是遇到这样的事,却没了主张,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听村里干部的意见。

啥意见?大队支书说,你们先赔点啥吧,再埋了。

赔什么?钱。新建队的知青们自己凑钱,三五块的凑了八十多块,支书发狠叫队里拿了十几块,凑成个整数。另外,新建队集体宿舍的院子里堆着准备盖房的一方木头,还有烧煤,有千把斤,都给了村里。除此之外,看见什么就要什么吧。知青们也说不出话来。

东西当时就拉走了。往后的几天,村里的贫下中农三五结伴到新建队来,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觉得什么可用,顺手拿走。也有独往独来的,比较斯文,掖着藏着,朝着院子里的知青们笑笑,点点头,做成一副不好意思的摸样。

此情此景,知青们心里五味杂陈,难以诉说。原来贫下中农竟是这样。想到自己就是因为没有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才下乡来锻炼、改造的,拜他们为师,争取脱胎换骨。现在看到他们如此不堪,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对理想的打击太大了!那几天,新建队鸦雀无声,连地里的活都没有人干了。用现在的话,知青们精神已近崩溃。

他们觉得自己与贫下中农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不可能像刚下乡时那样纯真,热烈和激情。也有人说,不是贫下中农变了,是自己变了。

但是,也有人从毛主席著作中找到了答案。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他们看到便恍然,说,原来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我们还是没有学好嘛。于是,心里又觉宽慰。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您可以通过新浪微博与作者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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